仔仔和奕君儿的胖兔子

没有重生不能实现的HE
如果有,就重生两遍

【杨逍·二十四节气|冬至】冬至有匪

真的是流水账......


(一)

入冬以后,坐忘峰上的风雪尤其大。

一骑快马远远从山脚奔来,不过须臾就上了山腰,灰色的毛皮披风迎着风猎猎飘动,露出黑色的内里,以及男人黑色的紧身皮衣和裤腿整整齐齐扎进高筒靴的毛呢黑裤,但披风的兜帽还是好端端罩在骑者的头上,只能瞥见一个胡子参差不齐的下巴。

这样的天气,穿这么单薄的人该是不怕冷的。很难想象土匪窝里有穿衣这么讲究的男人,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不怕冷的讲究形象的男人会不仔细打理他的胡茬。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马蹄踏过积雪的崎岖的山路,溅起一片细密的雪沫,胯下毛皮油亮的枣红宝马喷喷鼻息,明显是不满糟糕的路况,戴着皮手套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啸风,快到了”。

路况果然很快就好了起来。

崎岖的山路渐渐被平整的粗糙土路取代,前头是一个三岔路口,没有任何指示牌,他却熟稔地直接策马拐到左面那条路上去,“驾!”

瑟瑟寒风中,双手揣在半旧皮袍子里不住跺脚的中年人打着哆嗦,呼吸间白雾一沾到胡子立刻成了冰碴儿,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的他突然眼睛一亮,向那一人一骑迎上去:“大当家回来了,都顺利?”

“嗯,生意都谈妥了,老李头还留我吃饺子呢,冬至的穷讲究……寨子里还好?”被叫做大当家的男人翻身下马,候着的中年人已经很有眼色的接过了马缰,笑道:“也没什么大事,今天早些时候有几个不长眼的讨债的把人追到咱的地界儿了,已经被弟兄们赶跑了。”

“追债的.....”兜帽下浓黑的双眉一皱,“别难为人家。”

“这是自然,您的话我们都牢牢记着呢,教训一顿就放了。”中年人嘿嘿一笑:“大当家,二当家和三当家估摸着您今天会回来,都打猎去了,走之前传话说让您直接回房间休息,天儿这么冷,弟兄们给您准备了暖床的玩意儿,等晚饭的时候再把收拾好的野味给您送去补补身子,您今天好好歇歇。”

暖床的玩意儿......

黑眸危险一眯,杨逍沉声道:“刘叔,寨子的规矩你们都清楚。”

 

“这是自然,”叫刘叔的狡黠一笑,“放心吧,大当家,规矩弟兄们都记着呢,您呐,早点回房歇着。”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男人冷着脸迈进自己屋子,炉火早早就烧上了,屋里暖烘烘的。把手里的马鞭拍在方桌上,粗粗一抹胡子上未融化的冰碴儿,他径直解开厚实的披风挂到衣架上,兜帽滑落,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他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高个儿,偏瘦,肤色白皙,黑眸熠熠,鼻梁挺直,气质沉稳,下巴粗拉的胡茬儿给他添了几分落拓粗野,也掩盖了他的桀骜清隽——一张论清俊与这里不太相称、论邋遢又与这里画风迥异的脸。

淡淡扫视一遍室内的布置,明明一切如旧,边伸手拉开皮衣的拉链边思考刘叔那句话的意思,杨逍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皮衣很快被拉到底向两边甩开,露出裹在单薄衬衣下热气腾腾的健硕身躯,白衫也被男人随意扯开四粒扣子,隐隐透出白皙结实的胸膛上狼头刺青略显狰狞的尖耳。杨逍这才感觉进屋后的热燥消了些,自行拉开椅子准备倒杯冷茶解解渴,就在这时——

“呜!”

一声细细的嘤咛响起,男人立时抽出别在腰后的手枪,拇指慢慢顶开了保险,一步步向低垂的床帐走去。

拿枪管拨开灰色的床帐,黑面的被褥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卷成长条的样子,只是明显隆起一圈,还伴随着轻微的颤动,杨逍几乎是立刻领会了“暖床的玩意儿”是什么含义,黑着脸一把掀开了棉被。

“呜!”呜咽声立刻尖锐起来,而他几乎就是在同一秒迅速把被子盖了回去,尴尬地背过身。

杨逍满脸通红,使力闭了闭眼,然而方才被下那具不着寸缕,细腻如脂的身子仿佛已经深深刻进了心里,甩也甩不掉。

深吸口气,他关了手枪的保险,把枪重新别到腰间,才转过身轻轻拉开棉被,露出年轻女子散乱的乌发和青丝掩映间那张清丽的小脸。此时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泪水,不知是羞得还是吓得。

杨逍一手捏住她下巴,一手把塞在女人嘴里的麻布取了出来,樱桃小口刚得到解放,姑娘家已经呜呜哭出声来。

“你......”望着哭得伤心的女孩子,话刚起了个头杨逍就住了嘴,黑眸一沉。她看上去更像不谙世事的良家,既然不是自愿——只能是寨子里有人违反规矩强抢民女。

他尝试用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说:“能自己把手伸出来吗?我帮你解绳子。”

抽噎声一顿,水润的眼睛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受惊般垂下去,她声音低低的:“我....我身子麻了。”

 “得罪了。”

从靴筒里抽出匕首,杨逍半侧过身,左手小心探进被子里摸索,凭着绝佳的记忆,哪怕只是方才一瞥的工夫,他也大概记得女人被缚双手的位置,只是这一路摸索过去,免不了要碰到她蜷缩的身体。

他的手是温热的,女人的身子却比他的手还要热上几分。每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能换来杨逍的低声道歉,女人只是沉默着瑟缩一下,即便如此,那触手的柔软细腻仍让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有些心猿意马。

好容易摸到了粗糙的绳索,他红着脸吐了口气,低声重复了遍“得罪,”慢慢把她的双手拉出被子,右手的匕首在她肌肤和绳子间一插一挑,拇指粗的麻绳应声而断,只留下深深的勒痕。感受到掌里小手的颤抖,他体贴的松开力道,那双白嫩小爪子迅速缩回了被子里。

起身把匕首插回靴筒里,杨逍温和道:“脚上的绳子可以自己解开吧,放心,我不会偷看。”说罢,他径直走回方桌旁背对她坐下,自顾自倒茶喝,一双耳朵倒是敏锐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果然,才咽下一口茶水就听到被子不断摩擦的窸窣声,杨逍继续往嘴里灌着冷茶,嘴角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翘起。

窸窣声响了很久,男人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屈起食指慢悠悠敲起了桌子。身后的窸窣声停了一下,又响了起来,声音急促。

杨逍不禁连眉梢都染了笑意,突然出声:“我要转过去了。” 

“啊!你别!”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仍是娇娇媚媚的,像极了他曾养过的黄鹂鸟。

男人哪里会听她的,转身大步走过去撩起床帐,不顾女子的尖叫,掀开被子握住踢踹的脚腕,几下就解开了绳结,又把不安分的双脚塞回去,一气呵成。

女人显然没想到他只是为了这个,哭声一停,只茫然眨着水润的眼睛看着他,轮廓柔和的双眼如同浸在水漾漾池塘中的两轮圆月,映在尖尖的小脸上显得越发大了。

杨逍忍不住笑出声,掩盖在粗砺胡茬下的温文终于有了一点显露:“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纪、纪晓芙。我是登州人,父亲做茶叶生意欠了债,没想到他们……说要、要把我送去......”

“青楼”两个字却是死活说不出口了。

她捏紧了被子,眼泪噼里啪啦砸下来。

“然后呢,怎么来了这里?”杨逍脸色平静。如果有人违反寨子里的规矩强抢民女,那么违纪者枪毙,这是他定下的规矩,不可能被任何人打破。

“他们刚想把我绑了,突然有几个人骑马的人来盘问好一阵子,然后、然后说是把我买下来......”买下来送给他们的大当家放松身子。说到后面,秀气的小脑袋深深垂了下去。

杨逍抿唇,把身上大敞的皮衣脱下来盖在她裸露的后背上,温声道:“别多想,我会送你回家的。”

“真的?”纪晓芙猛地抬起头,盈满泪水的美目写满惊喜,让他胡子下的唇角轻轻勾了勾,杨逍点头,“我自然是说话算数的,我明天就找人联系你父亲,让他来接你回家去。”

泪水再次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下,杨逍不由想起自己偶然看到的这具身子,肤若凝脂,完美无瑕,连那双小脚丫都是白嫩可爱,小小的脚趾精致的不像话……

“咳!”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感觉屋子里又莫名躁热起来,他转开目光去系起床帐,暗骂炉子烧得太旺:“这几日你先在这里住着,别担心,到时候我派人送你们父女到城门口。”

纪晓芙喃喃道谢。本来今天她只是要去寺里进香给父亲祈福,谁知会被人盯上,还险些被卖进青楼,结果拉拉扯扯之际被巡山的土匪叫住,以为获救的时候又听说要送给他们的“大当家”玩玩儿,被几个婆子洗干净裹到被子里的那段时间,她死的心都有了,尤其是这个土匪头子长相凶恶,上来就把她给看光了……谁知,他会是个好人呢。

她鼓足勇气直视男人的双眼:“他们都称呼您大当家,我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知要如何称呼.....”

杨逍起身走到做工粗糙的杨木衣箱旁,头也不抬地径直翻找起来,“我姓杨。”

“杨先生?”纪晓芙小心试探着,就见他提着件男人的白衬衫走过来:“你的衣服找回来也不能穿了,山上的人过得粗糙,她们的衣服你想必穿不惯,先拿这个凑合着吧,屋里暖和,不用怕冷。”

她没想到男人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怔怔接过男人扔过来的这件衬衫,的确是很舒服的料子,还用的上好的玉髓袖扣。折角明显,又是翻找了那么久,想必背后藏着一段故事吧。

“谢谢。”她抬起头认真道了谢,男人漫不经心嗯了声,出去关上了门,留足时间给她换衣服。

再度被他的绅士风度惊到,纪晓芙抖开白衬衫往身上套的时候才发现衣领里绣着花体的洋文——这竟是件舶来品?

她不认识洋文,但也知道哪怕是在作为海港的登州,这样直接绣着洋文标签的衣服也十分罕见,说有价无市都不为过,更何况加上玉髓的袖扣.....这个杨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怕自己动作太慢男人等不及,只能暂时把所有想法放到一边,她急忙把衣服往身上套,刚把衣袖仔细挽了两道,就听见男人规律的敲门声,纪晓芙慌忙躲进被子里,喊了声:“请进。”

明明是他的房间,自己反倒成了客人。杨逍低低一笑。

推门而入,他扫过被子里缩成一团的女人,把手中热气腾腾的托盘放到了方桌上:“下来吃点东西吧。”

纪晓芙犹豫一瞬,掀起被子下床,白嫩的小脚很快淹没在狼皮地毯柔软的皮毛里,修长笔直的双腿却暴露在了暖热的空气里,杨逍看着她的打扮,无奈摇头。

“是不是不太合适?”纪晓芙有点胆怯,捏着衣角不动了。

“没事。”他当然不会告诉她,现在她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纪晓芙却是不信,慢慢挪到桌边,看到桌上的菜,她疑惑地瞪大了眼。

“怎么?”杨逍已经坐下,把一双筷子放到她面前。

桌上被男人端过来的四菜一汤还都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刚出锅。他是大当家,什么时候想用饭不过说一声的事,这本没什么,一道红烧肘子,一道焖鹿腿肉,一道叫花鸡,也都还正常,另一道却是鸡蛋炒白菜,大瓷碗里盛着的也是当地人俗称的“海碗”——切丁的青瓜、鸡蛋羹和小朵木耳煮出的一大盆汤,却也是素的。

她以前曾听父亲说,山上的人很少吃寡淡的素菜,嫌不增力气,这......

似是看穿了她,男人解释道:“我找刘叔他们问了问,那几个追债的是从甘露寺盯上你的,刚从佛门净地出来,纪小姐应该是要斋戒的吧。”

一个山头的土匪居然细心如此。纪晓芙心里感激,疑惑却也更深,她轻轻点头算是回应,乖巧坐了下来,男人拿过一个有她脸蛋大小的粗面馒头递到她眼前:“吃多少,自己取。”

“好。”纪晓芙委实有些惊到,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馒头呢。

就着男人的手撕下半个巴掌大的一块儿,她低头小口吃起来,秀秀气气的。

杨逍凝视她片刻,也拿起了筷子。哪怕占山为匪这么多年,哪怕他蓄起胡子穿起粗布的衣服,哪怕他耳濡目染之下也会骂几句粗话,母亲教育的餐桌礼仪仍是被他保留了下来,食不言寝不语,细嚼慢咽,落筷无声,即使是面对油汪汪的肘子,他也能吃得斯文。

纪晓芙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相处时间越长,她就越看不懂这个杨先生,他和父亲嘴里的土匪一点都不一样。

一顿晚饭吃到尾声。杨逍放下筷子拿帕子擦擦嘴,对咀嚼频率越来越慢,此时忙不迭抬头的姑娘说了句“慢用”,就见纪晓芙小心翼翼举起手里剩下的馒头,怯怯问:“我.....实在吃不下了,可不可以明天再吃?”

虽是意料之中的事,杨逍仍是眉毛一挑:她吃的可真少啊!

默不作声拿走小手里的馒头,在她震惊的目光里拾起筷子,把她辛苦吃了半天还像是没动过的素菜挪到眼前,一口菜一口饭,不紧不慢吃完,接着又拿过她喝了一半的汤碗悠悠吹了吹,喝了个干净,杨逍才再度放下筷子,擦嘴道:“没事。”

纪晓芙脸颊一烫,只能安慰自己“兴许山上的人不在意这些”。

她红着脸起身:“我我我……我来收拾。”

谁知立刻被男人一个手势制止:“来者是客,六子?”

立马有个年轻男人推门进来,眸光淡淡扫过纪晓芙,落到杨逍身上:“大当家,您叫我?”

“帮忙收拾一下,再把老七找来,”杨逍扬起下巴冲无措的纪晓芙那边点了点,笑道,“千金在此,得赶紧完璧归赵。”

 (二)

天一黑下来,寨子里就悠闲许多。纪晓芙百无聊赖地翻着从枕下摸出的一本兵书纪要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时不时还会猜猜里边占据大半篇幅的洋文什么意思,跟几位当家开完会的杨逍任她窝在床上,转身出门打了盆冷水回来。

刚回屋就收到了已放下的床帐缝隙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注视。

还是一个人方便啊。男人叹了口气,把搭在盆沿的干毛巾扔到了盆里,自然地开始解剩余的纽扣,耳朵却一直竖着,等着。

“哎呀!”

帐子里传来一声细细的惊呼,又很快没了声响,他憋着笑侧头去看,一只玉白小手慢慢摸索着伸出床帐,颤巍巍的把床帐那道缝隙周围的布料揪紧,不动了。

薄薄的青布床帐根本隔不了音,纪晓芙红着脸把手罩在耳朵上,她还从没有过与陌生男人共处一室的经历,更别说男人大咧咧洗着澡,两人仅隔着一层帐子了。

帐外,男人正拿蘸着冷水的毛巾擦身。赤裸的上身肌肉结实,八块腹肌沟垒分明,腰身精瘦,肩膀厚实,白皙的胸口上,浮着一只狰狞的青色狼头刺青,长长一道刀疤自右肩到左腹斜劈而下,更给狼头添了几分凶狠慑人。将用完的毛巾扔回盆里,杨逍赤着上身把水泼到屋外,回来就顺手拴上了门。

听到“咔哒”一声,纪晓芙的心高高提了起来。

自小到大看的话本里强占民女打家劫舍的盗匪形象在脑子里乱糟糟过了一遍,她两腿颤颤,一时间竟有了逃跑的冲动。

脑子乱的像浆糊,手脚却不听话的软了,正是慌乱无措的时候,床帐被猛地掀了起来,漏进屋里的烛光,瞬间亮堂起来。

“啊!”

 

杨逍好笑地看着本来搂着被子发呆的姑娘尖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拱到了床角,把自己裹被子里抖得跟淋雨的鹌鹑一样。

他真有这么吓人?杨大当家摸了摸胡子。

“你你.......别过来!”

“我只是拿个枕头,”杨逍指指被她压在腿下的两个麸皮枕头,抽走一个夹在腋下:“我打地铺,你安心睡吧。”

纪晓芙愣愣看他把枕头扔在地上铺好的被褥上,心里倒是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来。

一时无话。

今天又惊又吓的,如今卧在柔软暖和的被子里放松下来纪晓芙反而睡不着,只好直勾勾盯着黑洞洞的帐顶发呆。白天惊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静下心来,她才嗅出到被子里男人独有的雄性气息。

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在黑暗里不争气得红了脸,纪晓芙抿抿嘴,向外面无声无息的男人静静道了声晚安。

 

第二天她起的很早。

睁开眼睛的时候,帐子里还是黑乎乎一片,不知道山上如何看时间,纪晓芙只能通过遥远而模糊的鸡鸣猜测天应该亮了。

撩开帐子,屋子里已经有淡淡的晨曦透进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她注意到背对她方向侧卧的男人上身赤裸,被子搭在腰间,呼吸绵长,显然还在睡着。

山上的早晚尤其冷,炉子烧了一夜,也没什么热度,呆在帐子里不觉得,只刚刚把身子探出去的一小会儿,纪晓芙就感觉自己被冻透了。

地上那么凉,杨先生真的没事吗?

蹙了蹙眉,她尝试着轻唤:“杨先生......杨先生?”

男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应答,身子微微动了动,她见他扶额慢慢支起上半身,然后摇晃几下,竟直直栽回了地上。

“杨先生!”忙不迭的,纪晓芙赤足挣脱被子奔到男人身边,翻过他的身子,触手的皮肤滚烫,她心里一惊,见他双眉紧皱,两颊通红,手掌放上他的额头,也是一片滚热。她心慌地扑到门口,恰巧见到昨天那个“六子”端着铜盆远远走来,连忙叫道:“快来!杨先生发高烧了!”

 

杨逍发烧了。

杨大当家因为纵欲过度高烧不退。

杨大当家脑子有坑非要在冬天用冷水洗澡把自己折腾发烧了。

前者是事实,第二个说法是寨里众人的脑补,最后一个说法是医生的腹诽。

杨逍被搬到了床上,寨里的大夫一边摸着山羊胡一边把脉,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在床边围了一圈,纪晓芙手足无措的站在墙角,身上披着六子找给她的杨逍的大衣。

在叫医生之前,六子就麻利的把杨逍搬到了床上,又利索的把地上的被褥卷了卷收到柜子里,顺便从柜子里拽出一件男人的翻皮大衣扔给她,刚好够她从脖子包到脚。

所以众人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凌乱的床铺,卧床的杨逍和衣冠不整被一件大衣罩得严严实实的纪晓芙。

老大一开荤就把自己整成这样,可真……二三当家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号了半天脉,又问了纪晓芙几个问题,大夫才坐到桌边开始写方子,边写边絮叨:“大晚上的冲冷水澡,说了多少次也不听,终于遭报应了。”

怎么听都像是幸灾乐祸。

冲冷水澡?几位当家看看大夫又看看一脸懵懂的纪晓芙,笑得那叫一个不怀好意,完全不明状况的纪晓芙被看得浑身发毛。

把方子提起来吹吹干,大夫把纸一折塞给六子:“一天喝三次,再拿老酒给大当家擦擦,这几天吃清淡的,忌荤腥。”

六子一一记下,把几位当家都请出去后才转向纪晓芙:“纪小姐,您要帮帮我。”

纪晓芙:“......啊?”

 

浓烈醇厚的酒香弥漫满屋,六子拍了拍手中的酒坛:“十年的茅台,大当家估计要心疼死。”语罢毫不犹豫把酒全倒进了铜盆里。

纪晓芙跪坐在床里,接过浸了酒的毛巾专注地同他一左一右给杨逍擦身。

杨逍眉头深深拧在一起,白皙的身子烧成了淡粉,纪晓芙也顾不得害羞,拉过他滚热的左臂沿着肌肉的纹理用毛巾仔细擦着,心里的愧疚快要溢出来。

他洗了这么多年的冷水澡却从没病过,说白了,还是昨晚在地上冻着了——要不是因为她,他何苦受这个罪?

上身很快擦完,六子探身去解杨逍的腰带,边解边说:“纪小姐去外面避一下吧。”

“我......我可以帮忙的。”握了握拳头,纪晓芙脸涨红了,却毫无退缩的意思:炉子温度还没起来,屋里还冷着,有她帮忙还能快点,不然加重病情怎么办。

六子定定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眼神,不置一词,手上动作却是没停。

很快杨逍就被剥得只剩一条内裤,男人的双腿白皙修长,因为勤于锻炼,肌肉硬邦邦的。

纪晓芙有板有眼地跟六子从小腿开始擦,等毛巾擦上大腿的时候,她小手颤了颤,闭着眼把毛巾最后沿着内裤边缘飞速蹭了一下,顿时如释重负的把手里毛巾朝椅子上的铜盆甩去。

扔的......还挺准的。

半截毛巾在盆沿外晃晃悠悠,六子收回目光,把被子给杨逍盖上,言简意赅地道谢:“辛苦您了。”

纪晓芙垂着的脑袋点了点,深陷在自己刚才给一个陌生男人擦身的震惊里不能自拔:她她她居然.....他.....就穿内裤......而她还.....还.....

姑娘家将快要烧起来的脸埋进手里呻吟:“没脸见人了。”

 

许是那瓶茅台太好用,许是男人的体质好到可怕,仅仅过了一个上午,杨逍的烧就明显退下去了,虽然还是身体酸软,但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少。

纪晓芙这才发现,杨先生在病着的时候很有一些小孩子脾气,就比如见到午饭是白粥的时候,再比如勉勉强强被她哄着喝完粥后见到汤药的时候。

不情不愿把自己最讨厌的两样东西喝进肚子,纪晓芙给他调整了一下背后枕着的枕头,好让他更舒服些,杨逍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问他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妥当。

“没有,”杨逍浅浅一笑,胡子下唇色苍白,黑眸却像藏着星光,方才女人低头吹着勺子里白粥的画面,他大概会记到天荒地老,“我只是在想,自己从前体弱多病,母亲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照顾我的。”

“我都快忘记娘的样子了,”纪晓芙试图冲他一笑,没成功,“娘走的时候我才三岁,爹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我。”

“对不起。”

“没什么的,”眼圈有些红,纪晓芙固执地去揉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娘走之前......给我订了娃娃亲,娘说唐姨是她的手帕交,她以后一定不会难为我。爹拗不过她,就应了,结果第二天她就去了……爹说,娘是心事已了,再没有放心不下的了,他说早知这样,他怎么也不会应......”

“她很爱你,连照顾你下半生的人都找好了。”杨逍认真看她道:“那你想必快要成亲了?”

纪晓芙微微低头,忽然有些羞赧:“当初定下的是明年三月,如今.....”

她忽然顿住。如今自己被掳上山,虽说杨先生与自己并没有发生什么,但终究人言可畏。

“那真是恭喜。”听出她未尽之言,杨逍按下话头没再提。

冷不丁传来结结实实的敲门声,纪晓芙下意识撂下粥碗往床上躲,险些忘记还有一个卧床的杨逍,一头撞进他胸口,杨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撞地闷哼,还要分神给撞出满头金星和一脸泪的小姑娘揉脑袋,正兵荒马乱着,门口走进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脸盘方正,目光如炬,穿着及膝的翻皮袄子,里面是单薄的灰布衫,脚蹬一双破破烂烂的长筒靴。他像是赶了很久的路,浑身都冒着热气,气喘吁吁的。

“老七,坐下歇会儿。”

杨逍试图在榻上直起身子,纪晓芙忙去扶他,心里砰砰直跳:老七是被杨先生拜托去找她父亲的人。

“二少......”老七自行倒了杯茶喝完,从怀里掏出个信封,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慢慢道:“我找到了纪宅,但门是锁着的,打听左邻右舍也没个结果,就擅自作主,翻后墙进了屋,屋子里有打斗痕迹,堂屋的桌子上就压着这封信……”

“不可能!”纪晓芙白着脸抢过他手上的信封,手抖得撕不开封口,还是杨逍撑着身子下床,温柔扶着她的肩替她拆开,安抚道:“别急,说不定是你父亲去跑生意了。”

信不长,寥寥几行。纪晓芙一目十行地读完,已是泪流满面摇摇欲坠,杨逍只好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捞过那张信纸,他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一旁的老七并不言语,沉默坐在那里一心喝茶。

“纪小姐,这样吧,就听你父亲的,你写封信,让老七送到你未婚夫家里去,先让他接你回去住下,等你父亲回来。”

左思右想,杨逍只想出这么个还算两全的法子。

她父亲既然是被人强行逼到云南收债,免不了去个一年半载,家里有没有其他长辈,听从她父亲的话,投奔齐州的未婚夫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齐州与登州相隔虽远,满打满算,十天也足够来回。

心思已定,杨逍取来纸笔,又把哭成泪人的纪晓芙哄着坐下,她这才像是有些回神,颤着手握住钢笔,写了起来。

六神无主之下字也乱得不成样子,杨逍一直在她身后撑着她身子,见她搁下笔,把信纸拿过来仔细看了一遍,紧要的该说的都说了,地址写得也清楚,虽然还有些颠三倒四的地方,但扫一眼目光怔怔兀自出神的纪晓芙,也知道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把信纸折了两叠,杨逍递给老七,低声嘱咐几句,就让他出去了。

这才能专心安慰纪晓芙。

杨逍从怀里掏出帕子送到她眼前,软语安慰道:“纪小姐,既然是讨债,自然不会伤害令尊的安全,若是按照信上所说,云南的那些茶商有不少与令尊交好,那欠的这些银两要还上实在不是难事。何况,近来云南一省的茶叶生意十分兴隆,想必那些商贩手上都有余钱可供周转,你说是不是?”

他的话在理。纪晓芙的抽噎声一顿,狠狠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帕子来擦泪。

“那就放宽心,等老七带人回来,我恐怕日后还要叨扰一杯喜酒。”

他尽力把话说得俏皮,终于逗出姑娘脸上的一丝绯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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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结局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混账!”忿忿把信纸拍在桌上,杨逍怒极反笑,“怪不得信不封口还写个'大当家亲启',这殷家可以啊,道理讲的一套一套的,真是有人撑腰胆子肥!”

“二少,消消气,您看纪姑娘.......”

谈起纪晓芙,杨逍眸里似有不忍:“我去送给她看看,你先忙吧。”

老七点头准备离开,杨逍掂量一番,突然出声叫住半个身子已经踏出门外的下属,“明天你陪我下趟山,置办些女子用的东西。”

女子的东西?莫非二少.......

一个貌似不现实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突然浮现在老七心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点头应下,顺道带上了门。

杨逍靠在圈椅里闭目良久,才下定决心一般把那张信纸折了两下放回信封,向目前纪晓芙和他共同住着的房子走去。

外面是难得的好天气,无风无雪,明媚温暖的阳光迷人眼,杨逍略低下头,弟兄们把这房前屋后的雪早早清扫了,目之所见是褐色湿润的土壤,没有脏污的雪水,没有深浅不一的鞋印,很清爽。

初来坐忘峰,纵使他做好了条件恶劣的准备,也委实被土匪们粗拉不讲究的卫生习惯折腾的够呛。自己本来是占了人和枪弹的优势才甫一上山就填了二当家的空缺,多少人眼红的位置便宜了他一个外人,他自知树敌颇多,也就韬光养晦,只专心练兵,联络军火商,用实力和手段慢慢笼络人心。待当上大当家,终于可以大展手脚纠正山上的风气,他便下了大力气强调军容军纪,这帮山上的流寇散兵才渐渐有了样子。如今除了例常的早晚出操无人迟到,随地便溺的恶习改了之后,没用他吩咐就自觉早起扫雪,这也算是很大的惊喜了。

杨逍驻足片刻,墨色的眼眸罕见的浮起笑意,但想起翘首以盼等待未婚夫消息的纪晓芙,淡淡的笑意瞬间消弭,如同林间撞上日出的薄薄晨雾。

可怜的丫头,然而这世道本来便对女子不公。

进屋后他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小桌上发呆的纪晓芙。她身上换了一套寨里做的棉布裙,趴在圆桌上愣神,闺秀气质全无,屋子里暖和,白皙的小尖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眨呀眨,竟是稚气未脱的娇憨。

见他进屋,纪晓芙连忙迎上来,眼里全是急切:“杨先生,是.......”

他点头,把怀里未封口的信递过去。

果然,见着大剌剌没封口的信件,还有笔迹熟悉的“大当家亲启”,纪晓芙也是一愣,她怔怔捏着信封,抬头问神色莫辨的男人:“杨先生,麻烦告诉我,里面写的……是什么?”

“纪小姐,我保证,你可以在山寨住.......”

“是不是他不要我了?”

杨逍嘴唇微动,对着眼泪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纪晓芙,一个“是”终究说不出口。

“我自己看。”纪晓芙抹把泪,坐在桌边抽出信纸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读。

杨逍立在原地,不忍告诉她,她的未婚夫不只是不要她了,还.....

“他居然希望我去死。”纪晓芙喃喃道,眼泪滚珠一般簌簌而下,信纸在她手里颤抖,她的脑海里只剩下那几行字反反复复“吾妹名节已毁,仍委身寇匪苟活,实乃家门不幸,当自戕以示英烈”。

“别想了。”强制性掰开她的手指取出信纸,杨逍转身把它收进上锁的柜子里,安慰说:“等令尊回来,这算对方悔婚的证据了,你就在寨里住着,我安排......纪小姐?!”

眼前所见令他一惊:纪晓芙已站了起来,正一言不发地解扣子。

山上一切从简,裙子上的三五个包铜扣子这会儿已经全被解开,露出里面的浅灰色棉布肚兜,她仍没有停的意思,裙子被她一扯脱离开身体,又背过手去解肚兜系带,暖融融晨光里,白嫩无暇的身体上只有那片灰色是最后的遮掩。

“纪小姐!”

杨逍第一反应是大步走来阻止她解肚兜的手,然而肌肤相触,她后背一片光溜溜的肌肤让他下意识缩了一下。就这短短一秒的功夫,肚兜系带扎成的蝴蝶已经在葱白的指尖翩飞破碎,那抹灰色的布料如今摇摇欲坠,仅凭吊在脖颈上的细绳勉强遮掩少女春色,只要杨逍略一低头,就能看到少女胸前饱满的丘壑上两点微凸。

“纪小姐!”杨逍这回是真真正正涨红了脸,他匆忙背过身扯下身上的皮袄,刚回头准备给她罩上,就被馨香的少女身子抱了个满怀,隔着皮袄下单薄的棉布衫,男人散发着灼人热度的结实胸膛紧贴女子柔软细腻的曲线,属于少女的淡淡幽香直冲鼻尖,杨逍身子一僵。

 

“纪小姐。”

湿意自他胸口漫开,纪晓芙的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身子,眼泪却是止不住。

“晓芙……”杨逍拧拧眉,将手里拎的皮袄拢住她纤细的身子,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别怕,有我呢。”

他轻轻吻了吻她发顶,坚定地重复:“不怕,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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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结局 

 

殷家大少爷得了信,和洋人的生意也不顾了,亲自带着车队浩浩荡荡来接,对杨逍更是千恩万谢,诚恳真挚得丝毫不夹杂世俗对匪寇的偏见,亦不屑世人对女子所谓“贞节”的指点。

杨逍知道,晓芙是许了个好人家。

老七陪在他身边,直到车队的尾气也消失在荒野那头,才用沙哑的声音发问:“二少,既然您在乎她……”

“就该放她走,”杨逍双手插兜,怅然地踢飞一颗石子,“国难当头,老七,我只求她平平安安。”而跟着他一定不会平安。

十日的朝夕相伴是从老天和乱世手里偷来的悠闲,他知足了。

 

殷家动用了差不多所有人脉关系,很快帮她找到几乎是被绑架到云南的爹爹,殷梨亭更是以准女婿的名义为纪父垫上了所有债款,还对内疚的泰山开解道,权当是提早送的聘礼,不必介怀,一番话羞得纪晓芙直伸拳锤他。

婚礼前夕纪晓芙如约给坐忘峰送去喜帖,负责送信的人回来说,山上人气早不如以往,现任大当家知晓了他们来意,亲自送出来杨大当家留给她的贺礼,答复说他们也算完成所托,要追随杨大当家参军报国去了。

纪晓芙打开讲究的檀木方盒,红天鹅绒衬布上静静躺着一对水灵灵的玉镯,不知怎的,她再度记起了男人温柔含笑的眼睛,记得格外清楚。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问了不少齐州当地人,竟都只知道他姓杨。

婚后的生活没有辜负娘临终前为她的打算。殷梨亭对外是雷厉风行的生意人,对内仍是小时候那个会把所有糖都留给她的大哥哥,恨不得把她宠上天去,夫妻恩爱,唐姨也对她极好,像对亲女儿那样好,带她见老朋友,陪她逛街听戏,衣裳却是不能随心所欲地买了,“旗袍现在天天被报上批评,老气啊不开放啊,年纪轻轻的姑娘都开始穿洋装了,咱家也是跟洋人做生意的,什么时兴款式买不到,你的衣裳让梨亭买,款式我也不懂,你跟他说”。

她的丈夫乐得为新婚妻子效劳,合码的洋装一箱箱往家里搬,邻里邻居的、平日玩得好的太太小姐没有不羡慕她的。谁不喜欢新衣服呢,纪晓芙专门抽出一个下午整理新衣服,花哨的洋文牌子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冲看热闹的殷梨亭娇嗔要挑花眼,殷梨亭笑她没眼光,从箱子里拎出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裙子,指商标给她看:“喏,最难买的法国货,一件顶这一箱子,挂在那儿价格签子一贴像是抢钱的,但穿上身绝对……晓芙?”

许是错觉,他的妻子脸色瞬间惨白。

“没事,你大手大脚的,我就是心疼钱,”纪晓芙勉强笑笑,手指划过似曾相识的一串洋文,重复道,“一定很贵。”

“可不,全省打听打听,这个牌子能砸钱日日穿的得多好的品味,听说啊,也就齐州的杨司令,只认这个牌子……”

 

或许做洋人生意的是平头百姓中最早察觉形势变化的,粮价才涨了三个铜板,殷梨亭已经开始张罗举家出国避战,纪晓芙一问才知,殷家早有远见地把生意的大头搬去了美利坚,“洋人的地盘上我们生意不太好做,但总比在国内提心吊胆躲炸弹要好”。

“会打到北边?”纪晓芙还是不太信,追问:“我们的部队有几百万人,现在南边也要谈判……”

“报纸说的谈判你也信,能指望尸位素餐的蠹虫保家卫国?”殷梨亭反应十分激动:“靠他们,哪怕几千万将士照样白白堵抢眼!”

因为生意结交的几个洋人朋友帮了大忙,出国的手续办得很顺利,殷梨亭买的一个月后出发的船票,“过了冬至海上结冰,别耽搁到明年,我们要赶紧走”。纪晓芙是新妇,多半时间都在静静看他们给下人结算工钱,整理行李,变卖房产,决绝地抹平一切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好似这辈子再不会踏上故土半步。但他们有什么错呢?国难当头,有人抛头颅洒热血,誓与祖国共沉浮,有人抛弃荣华富贵从军,高呼身可死国不可亡,也有人只想倾尽所有保全一家老小……没错,谁都没错。

摸着腕上从不离身的一对玉镯,她有些失落,因为自己也懦弱地成了抛家弃国的投机客。

正式出发那天,码头人流如梭,大包小包拎行李的旅客中罕见地夹着许多穿军装扛枪的士兵,平添了来往人群的紧张。将几位长辈安顿好,殷梨亭要去订餐和办些别的手续,嘱咐她自己先熟悉环境,倚在甲板上看风景的纪晓芙点头应声,上船前买的报纸卷在手里,正好趁未开船的功夫看。

展开报纸,撞进眼帘的头版标题赫然是《沉痛悼念杨逍少将》,年轻将军的黑白半身照占据了大幅版面,美式硬帽檐下的眼睛冷冽也温柔,没有胡子遮掩,英俊的五官无所遁形,以往藏在胡子下她从未见过的薄唇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终于知道了他有多英俊,终于知道了他叫杨逍。

密密麻麻的铅字刺得她眼睛痛,也或许是海风烧得鼻腔酸疼,纪晓芙抖抖索索地展开报纸,硬撑着把蚂蚁一样的铅字挨个读下去。

司令幼子……母亲过世后留洋……被父亲勒令转文职,不从投匪……两年前参军作战……屡立战功……淞沪一役……重伤不治……

汽笛声高亢地响起,滚滚黑烟喷薄而出,庞大的船体缓缓驶向无垠碧海,甲板的震颤险令人站不稳,纪晓芙执着地抱住栏杆,东摇西晃地、锲而不舍地想把最后一段读完,好似错过便会产生无尽的后悔。

战争打响后,报道从未缺过伤亡,许是因为牺牲的是高级将领,冰冷且公式化的讣闻文末竟贴了杨逍一段未来得及发表的生前采访,这大概是全篇仅有的温情。

“我想过如果战争结束后她没有嫁人,就带一束玫瑰上门给她唱情歌,求她点头say yes。”

“但她订婚了,我能做的只有上战场,守着她的家,守住她和无数好姑娘的家,让她们每天都能收到恋人送的玫瑰花。”

 “私心?大概是……无论谁的部队都永远不会经过她门前。”

“我战前立的遗嘱是希望死后葬到她家郊外,而每年忌日她会来我墓前送花,这就很好。”

 “哈哈,哪有忌讳……谈论死亡也算?我不怕死,为国捐躯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我和我的弟兄时刻准备为这片土地付出一切,相比于古往今来中华儿女为捍卫自由做出的种种努力和抗争,我们的牺牲将不值一提。”

“是的,采访结束后我的部队即将开赴战场......给我拍张照吧,我希望她能看见,等打起来可就灰头土脸的一点也不好看了。”

......

最后一句话用加粗的黑字写着“本报记者获悉,杨逍少将的葬礼将于本日在齐州举行”。

报纸从麻木僵硬的指间飞出去,被海风刮得猎猎作响,又很快被残忍地撕裂成无数碎片,被起伏的海水打湿吞噬,仿佛坠入波浪间的灰色海鸟。纪晓芙抬起头,码头已消失成了海天边际的渺小黑点,可她无比坚定地相信哀乐声就在她耳边奏响,一遍又一遍,清晰异常。

纪晓芙眼前阵阵发黑,像是再度回到了两年前的坐忘峰,被整个裹在黑洞洞的被褥中忐忑,可上哪里再能找到那双揭开黑暗的温柔的手。

腕上水润的玉镯轻叩已爬上锈迹的铁栏杆,两年里这对镯子她从未离身。纪晓芙抬手,两圈温凉的玉石顺着白皙柔软的手臂曲线缓缓下滑,逆光去看,晶莹剔透,半点杂质也无。杨逍的母亲大家闺秀出身,旧日鼎盛的家族里常有几件代代相传的老物件儿,自清后始,传媳传孙的多半是玉镯。

一份隐晦无望且不求回应的爱意,她竟迟到两年才知晓。

而错过的究竟是一位战士怎样的人生,她大概永远不会知晓。

 

纪晓芙不知道自己傻站了多久。

临近午饭时间,身后一窗之隔的走廊渐渐被鞋跟叩击声和叽叽喳喳的交谈声填满,她隐约听到至少有三个经过的人大夸特夸船上今日限量供应的意式奶酪培根馅水饺。

今天也是冬至。


END

 

 下一个@云里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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